高洪明和您聊点儿监狱里的事儿之十五
高洪明
初进B筒2号坐一夜
劳动号在前边带路,我抱着被褥挎着外衣包(即用外衣打成的包裹)有点儿吃力地跟在他后边,向前(即向北)走了十几步,然后向右(即向东)拐,走进了一条长长的筒道(即B筒道),又向前走过一个铁栅栏牢门,在第二个铁栅栏牢门前(即B筒2号)站住了,我和劳动号一左一右地站在了牢门两边。
W管教跟过来,走到了这个铁栅栏牢门前面,他右手熟练地从他绿色的警裤右侧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左手拇指和食指捻出了一把钥匙,右手拇指和食指拿着正准备打开铁栅栏牢门上的大铁锁,这时只见牢门里一个年轻力壮、个头适中一脸精神劲儿的小伙子,麻利地从铁栅栏牢门的铁栅栏空档里伸出了右手,并用右手掌心朝上托起牢牢锁住铁栅栏牢门的那把大铁锁,把铁锁的锁眼正对着W管教右手拿的那把钥匙。
只见W管教把右手的钥匙准确地插进锁眼里,右手腕轻轻一转,大铁锁打开了,再看牢门里的那个小伙子,从牢门里边伸出左手摘下了牢门外面挂在锁环里的铁锁,又用右手把铁栅栏牢门上的铁门栓的刀把状的钌铞搬起,然后用右手把钌铞向左用力一推,就把铁门栓打开了,再用右手慢慢向外一推,铁栅栏牢门打开了。
“高洪明,这就是给你调的B筒2号。”W管教看着我对我说。
“这是你们号(即牢房)的学习号(即牢头),姓X,你要服从他的管理,有事再找我吧!”W管教又用右手指了指带路的劳动号,向我介绍了他的身份。我点点头。
“高洪明,进去吧!”W管教客气地命令着我。
我抱着被褥挎着外衣包走进了B筒2号牢房,学习号X某返回了B筒2号牢房。
随着关铁栅栏牢门声、拉动铁门栓声、上锁声,牢房锁上了,W管教走了。
“高洪明,先把窑儿放下!大哥问你话呐。”刚才那个打开牢门的小伙子在说我。
“什么是窑儿?放哪儿?我去。”我没有听懂他的话,还抱着被褥挎着外衣包站在那儿。
“窑儿就是你的被褥和包,听明白了吧!赶紧放下!”小伙子大声告诉我。
我这才听明白,连忙低头弯腰把被褥和外衣包放在地上,赶紧站好了。
“别站着跟大哥说话,蹲下说!”小伙子命令我,我顺从地蹲在地上。
“别俩腿平蹲,要右腿平蹲,左腿半蹲,和大哥说话。”小伙子吩咐,我照办了。
“高洪明,你犯什么事儿啦?因为什么进来的?”我一听,知道是学习号在问话呢。
我朝着问话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长得脸方方正正,身材不胖不瘦,端端正正地坐在牢房东北角的一个圆圆的厚厚的用棉被做成的墩子上的年轻人,我知道他就是学习号,他旁边有一个少年依偎在他的双腿上。
“我没犯什么事儿,我是为了要求中央平反六四,要去天安门广场撒纸钱才被关进来的。”我实事求是、原原本本地回答着学习号的问话,一点也没有隐瞒。
“听你这么一说,你是人民英雄了?”我听了学习号的话很吃惊,不知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高洪明,你听好了!你在外边是龙是虎我管不着,在我这,你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听好了没有?”学习号先给我来了个下马威。
“听好了!我到这儿就听您的。”我来了个好汉不吃眼前亏,顺从地回答他。
“高洪明,你跟我们不一样,你在这儿也呆不了多长时间,你老老实实呆着别给我生事儿就成了。”我听了他的话自己点了点头。
“你看咱们B(筒)2(号)就这么大地方,一共22个人,你刚来也没有你铺被褥的地方,你先在坛儿里呆几天,有人走了给你调地方;就这样了,你起来吧!”学习号说话快人快语。
“高洪明,你还不赶快谢谢大哥!”那个小伙子大声提醒我。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了!”我入乡随俗,连喊了学习号两声大哥。
“高洪明,你把你的窑儿打开,检查检查!快点!”那个小伙子命令我。
“行!我的窑儿里尽是衣服什么的,您检查吧。”我一边答应着,一边赶紧蹲下打开被褥,赶紧解开外衣包让小伙子检查。
小伙子自己并没有蹲下检查我的窑儿,只见他抬起右手轻轻招呼了两下,就有两个一胖一瘦的坐着的同号站了起来,走了过来,他俩蹲下检查我的窑儿。
他俩掀开我的被褥,抖搂了几下,然后用双手把被褥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捏了一遍,看看没有什么东西就把被褥叠成长条状放到紧靠牢房南墙的被褥垛上了。
那个胖子从地上捡起被他俩抖搂掉的我的那份行政起诉状的手抄副本和北京市劳动教养委员会的答辩状交给了小伙子,小伙子对瘦子说给大哥看看,瘦子就把它交给学习号了。
接着他俩检查我夹在被褥里的枕头套,枕套里塞满了衣服,他俩一件一件地抖搂,一件一件地捏索,把每一件衣裤的口袋都翻遍了,然后告诉我你自己装好;我装好了枕套,瘦子把它塞进南墙被褥垛了。
胖子指着我外衣包里的餐具、洗漱用品、卫生纸和香皂肥皂说:“这些东西不能你自己拿着保管,要交出来统一保管,走时再给你,这是咱们号的规矩。”
我不假思索地答应着:“行!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胖子不爱听了解释说:“不是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是按照咱们号的规矩办。”
我不搭腔了,瘦子把外衣包整个拿走了,到我走时也没给我。
一会儿听到学习号叫我:“高洪明,你过来!把你的起诉状和答辩状拿走吧!”
我连忙转过身儿来,用双手接过学习号递给我的起诉状副本和北京市劳动教养委员会的答辩状,连说了两声“谢谢大哥”,才转过身儿来把它叠好放在自己上衣兜里。
这时那小伙子才对我说:“睡觉的事儿晚上再给你安排,现在你先学着坐板儿吧!”我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但我赶紧答应着。
“你就先坐老维子边上吧!”他指着一个胡子拉碴的人对我说。
“老维子,你教教他怎么坐板儿!”小伙子对这个胡子拉碴的人说。
我赶紧坐在了这个叫老维子的人边上,我的外手就是地床床沿儿了。我的两条腿紧紧地弓着蜷着,连舒展一点的地方都没有;因为我一舒展,我的前脚掌就要顶着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的屁股了。
“你这不叫坐板儿!得把两条腿盘起来,盘紧点才成。”我听了一边点头一边盘腿坐好。
这时我才注意看到,老维子坐板儿整个就是一个标准的跏趺坐,我可坐不了。
这时我才看出这个老维子八成是个新疆维吾尔族人。
这时我才看到我前面坐着3排人,每排有4个人,个个坐得腰板儿倍儿直。
坐了有个把钟头的工夫,我真是腰酸背疼,两条腿盘的生疼有点麻木了,尤其是两块屁股骨让坚硬的地床硌得疼痛难忍,我真有点坚持不住了,我真想求求学习号让我站一会儿了。
“歇一会儿吧!7点看电视了。”听到学习号发话了,前面几排人都站了起来,我也伸开盘着的双腿咬着牙站了起来,回头看见我的后面靠着牢房南墙的一长条被褥垛边上还倚靠坐着4个人,他们坐得自由自在,显得很滋润,其中一个是打开牢门的那个小伙子。
一眨眼的工夫,站起来的这十几个人就仨一群俩一伙地散开了,他们然后倚靠着牢房的东西两面水泥抹成的墙,舒展着双腿坐在那里。这时大家有的说说笑笑,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打打闹闹;但声音都不太大,好像都挺自治似的,反正鸦雀无声不在了。
我也坐在老维子旁边和他聊了几句,确认他真是个新疆维吾尔族人。
他说他是在北京建国门外友谊商店附近切汇(即与在京的外国人非法倒卖外汇以假乱真以少换多从中渔利),被联防队员抓住送到建国门外派出所,又被派出所送到看守所的,他还有个同案也在这个号里。
他指了指坐在他旁边一个嘴巴长满胡须的人,我仔细端详了这两个老维子,真是高鼻梁深眼窝,整个一个欧罗巴人种。这个老维子挺爱说话,他的汉语讲的不太好不太流利,但能听懂,总之汉话生硬,有点儿外国味儿。
忽然听到几声刺耳的刺刺声,我抬头一看是台20英寸的黑白电视发出的噪音。这台电视挂在一根固定在牢房高高的房顶上垂下来的粗铁管的下端,离地至少有3米多高,它的荧屏上闪烁着“多瑙河之波”。
一会儿,电视出现画面了,新闻联播开始了。学习号命令大家靠后(即靠南)按坐板儿的顺序坐好,但不要求盘腿坐了,大家都抬起头仰着脸在盯着看电视。
我对看电视没有什么兴趣,我坐在我的位置上前后左右观望了几次:前边的人在兴致勃勃、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左边的人靠着牢房西墙侧着屁股看电视,在他们头顶上方半人高的西墙上镶嵌着一长条不宽的水泥板,板上摆满了东西;右边的人有时用右手掌撑着地床看电视;后边的人靠着靠南墙的被褥垛滋润地有说有笑地看电视,当然这是学习号和小伙子等几个人,其中那个少年还撒娇地依偎在学习号的怀里。
我无心看新闻,也无心看电视,我在想自己明天开庭与北京市劳动教养委员会打官司的事儿,但电视声音太大,牢房里人声嘈杂,即使说话声音不高也是扰人的;因为,这里的各种声音都被牢房紧紧笼罩着聚集着。
这种环境使人无可奈何,我只好学会适应,学会习惯;除此,别无办法;此时我陷入无绪的沉思中,真有些昏昏欲睡了。
忽然我被牢房里的大合唱惊醒了,我看大家都在扯着脖子扯着嗓子忘情地高声合唱《祝你平安!》;我抬头一看电视,电视里正是青年女歌手孙悦正在深情地演唱这首她的成名曲。
“祝你平安”这句歌词,感染着牢房里的每一个人,激发着牢房里每一个人的良善之心,召唤着牢房里每一个人与美女孙悦一起合唱。
这个场面深深打动我的心,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也不可能忘记;因为这个场面太感人了,我真的有点儿眼睛湿润了。
忽然,电视画面无影无踪了,原来已经到了晚9点啦,看守所的筒道值班警察关闭了电视总开关,到了睡觉的时间了。
只听得学习号一声大喊:“铺被子,睡觉啦!”
牢房里的人闻风而动,有几个人连忙蹲下用抹布擦地床,有几个人赶紧打开被褥垛铺被褥,没有3、5分钟工夫被褥铺好了,但见大家等在那里无人躺下,我有点纳闷。
这时只见那个小伙子站在地床下边在喊着,在安排着。
“大哥躺下没有?小崽躺下没有?躺下了!”小伙子在问候着。
我看学习号和那个少年一起钻进一个被窝,躺在一床宽宽的褥子上。
“三板儿躺下没有?躺下了!”
我看一个身量不高但胸肌发达,肱二、三头肌也特发达的壮年人躺下了,躺在了与学习号间隔一床被褥的被褥上;这时我已猜得出那床空出的被褥一定是那个小伙子的了。
“你,你,还有你,你,一边两个躺下。”小伙子命令着、安排着。
只见那4个人一边两个分别平躺在南墙一边与3板儿一边。
接着,小伙子又点了6个人的名字,让他们分别侧身躺在那4个平躺着的人的中间,我看他们几乎是贴身紧逼了。
到现在我有些迷惑不解了,还有包括我在内的10个人还站在那里,这怎么安排呢?
“你和他,你俩睡坛儿里边!”小伙子点名字的两个人抱了床破被褥拐进了靠南墙东头的一个门洞里去了。
“你们仨当值夜班,过了12点有人换你们!”小伙子安排着,那3个人一个坐在了门洞的左边,那两个人也拐进了门洞。
“你,高洪明抱着你的被褥坐在坛儿里东南角吧!刚来甭值班了,歇着吧!”
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哪儿是坛儿?我小心地问小伙子“哪儿是坛儿?”
小伙子嗤之以鼻,不耐烦地说:“坛儿是哪儿你都不知道?坛儿就是厕所。”
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小伙子是安排我坐在厕所里呆一宿了。我照办了。
还有站着的两个青年人,一个靠南一个靠北,分别把他俩的被褥铺在地床与牢房东墙之间的长条空地上,他俩头脚相向,躺下了。
这个小伙子安排完了别人躺下,他自己走到为他预留的床铺位置上躺下了。
我抱着自己的被褥坐在小伙子给我指定的位置上,我面朝那个坐在门洞左边值夜班人的侧后方,我后背靠着厕所的东南角坐在自己的被褥上,两只手放在两个膝盖上,眼睛呆呆地看着吊在牢房房顶又顺着细细的电线垂下来但又吊得高高的灯泡,似乎是在欣赏它那弥漫在整个牢房的昏黄灯光。
我坐在那里怎么也睡不着觉,我设想着明天怎么和北京市劳动教养委员会主任苏仲祥的代理人怎么打官司,但我有些头昏眼花;想着想着跑了题,又想起了自己现在的艰难处境,自己想不出来明天自己在B2这间牢房里还会受什么罪呢?此时我顿生“龙游浅底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之感,我怎么能睡得着呢?
这时我才看到,坛儿的北墙边上双腿蜷缩地睡着两个人,靠南墙边的高台上坐着两个值班的人,他俩弯腰坐在那里。
我坐得腰酸腿痛有些受不了,我站起来直直腰活动活动腿,我朝牢房里看了看,每个人都在睡觉,睡相种种不一:学习号、小伙子和3板儿那个人睡得很香很自在,有的仰面朝天;那4个平躺的人可能睡累了也侧身睡着;那6个侧身睡得人还是侧身睡但换了个侧身,却仍然是贴身紧逼;那两个牢房空地睡觉的人睡得很自然,一个趴着一个仰着;此时可以听到咬牙放屁打呼噜吧嗒嘴的声音,但不知道分别是哪个人发出的声音;牢房里静悄悄的,可以听到人们的呼吸声。
可能到了值夜班换班时间了,那3个值班的叫醒了3个侧身睡觉的人,他们换班了。这时惊动了起夜的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到坛儿里大小便池子里撒尿,也吵醒了睡在坛儿里的那两个人,他俩身子动动依然躺着。
我不知自己迷糊了多长时间,突然牢房里挂在北墙高处的小喇叭响了,天也亮了,可能到了起床时间了。大家都爬了起来,侧身睡觉的那几个人,分别叠着被褥,在靠着牢房南墙的地方把被褥打成一长条整齐的被褥垛;有几个人用抹布擦干净地床;这时学习号要撒尿,他竟然用两只手捏着他的JJ在那站着,旁边有一个人居然用右手拿着一个只有下半截的大号雪碧塑料瓶子给他接尿;学习号尿完了,抖了抖JJ收进裤裆系上裤子完事,那个人很殷勤地到坛儿里去给他倒尿了。
我站在牢房的空地上不知如何是好,那个老维子过来告诉我可以洗漱了,我去找自己的洗漱用品,岂料那个小伙子蛮横地对我说:高洪明,你只找你的牙刷就行啦!牙膏集体用。
我不敢和他争竞,我只在一个塑料盆里拿了自己的牙刷。一个人专门负责给人挤牙膏,他给我牙刷上挤了点儿牙膏,我挤到坛儿里去刷牙。
这时我才看清楚,这个厕所可能有1米宽,不到2米长,靠西墙地面的中间有一个搪瓷蹲便坑,靠南墙有一个高7、80厘米,长1米左右,宽30厘米左右的水泥池子,上边有一个光秃秃的水龙头,这是牢房的唯一水源。
这我才看清楚,我夜里坐的地方其实是与厕所相通的门洞的过道,这里才叫坛儿;厕所,几天后我才知道叫罞。
这我才看清楚,门洞南向对过是一扇铁皮包裹的黄颜色的向里拉动的门,门上有铁扣袢扣在左边门框的门鼻儿上,门鼻儿上锁着一把不大的铁锁;我看不出门里是什么地方,是干什么用的。
我嫌水凉,我好歹刷了几下牙齿,漱了漱口就从坛儿里出来了。我看到有的人还是很讲卫生的,脸要洗几遍,还用香皂;因为水凉,我是不敢的。
“坐好啦!坐板儿了。”学习号发号施令了,大家都按昨天的位置规规矩矩地坐好了。
我还是坐在老维子的旁边,靠着地床外手坐着。大家小声交头接耳的嘀咕着什么,我猜可能是在等着来水来饭呐。
北京:高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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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5月19日